晋唐名纸剡藤纸考略
□ 文/刘雨昕
一
古都北京琉璃厂南纸店的招牌上,曾经写着“剡藤蜀茧”四字,用以招徕生意。其中的“剡藤”,就是剡县(今嵊州市、新昌县)剡溪一带用藤本植物制造的纸,俗呼“藤角纸”,名世则称“剡藤纸”。
关于造纸术,史籍早有确切记载。东汉蔡伦(61—121)总结以往人们的造纸经验,革新造纸工艺,制成“蔡侯纸”,于元兴元年(105)奏报朝廷,汉和帝刘肇诏令推广其造纸法。造纸术的发明,对人类文化传播和世界文明进步作出了杰出贡献,蔡伦因此被奉为造纸鼻祖和“纸神”。唐代书法家张怀瓘《书断》卷一载:“汉兴,有纸代简,至和帝时,蔡伦工为之。”1986年,甘肃天水放马滩出土的西汉文、景(前179—前141)时期绘制地图所用麻纸,则足可证明汉初已发明用纸代简(见《文物》,1989年第2期)。
自蔡伦发明造纸术一百多年以后,在剡溪这方秀异的土地上,就绽放出了造纸业历史上的一朵奇葩——剡藤纸。
剡溪是嵊州市母亲河,两岸重峦叠嶂,万壑争流,独特的水文和气候条件,十分适宜剡藤生长,一脉清溪出谷入原,一路蜿蜒,沿溪设碓、硾捣造纸也就尤为方便,剡县造纸业应运而兴。因以藤皮作造纸原料,故称“剡藤”。
剡藤之“藤”,本义指木本蔓生植物的枝茎。《康熙字典》:“《唐韵》《正韵》:徒登切,音腾。《说文》:藟(lěi,藤)也。今总呼草蔓延如藟者。《集韵》:苰藤,草名。胡麻也。”唐杜甫《奉陪郑驸马韦曲》诗:“石角钩衣破,藤枝刺眼新。”
藤,异体字“籐”。籐,同“藤”。《康熙字典》:“籐,未集上;竹部。《集韵》:徒登切,音腾。竹器。《篇海》:簬器。蔓生似竹。或作籘。”簬,即箘(jùn,箭)簬。竹名。质坚劲,细长节稀,可制箭杆。《战国策·赵策一》:“其坚则箘簬之劲不能过也。”鲍彪注:“簬,即簵(lù),见《禹贡》。”
籐,异体字“籘”。籘,古同“籐”。《康熙字典》:“籘,未集上;竹部。《篇海》:徒登切,音滕。与籐同。”
有关剡藤纸的记载,最早当为西晋张华(232—300)编纂的中国第一部博物学著作《博物志》:“剡溪古藤甚多,可造纸,故即名纸,曰剡藤(按:原集多有散佚,今本缺此记载)。”清代陈梦雷(1650—1741)《古今图书集成》:“剡之藤纸得名最旧,其次苔笺。”陈氏所述剡藤纸得名最早,且早于苔笺,又据张华生平,则剡县造纸当始于曹魏间,甚至更早,距蔡伦不过150余年。
剡藤纸在东晋时已盛行于世。唐·房玄龄《晋书》载:“为诏以青纸紫泥。”又:“陶侃献晋帝笺纸三千枚,极妙,并墨。”唐·徐坚《初学记·纸第七》(卷21,页517)载:“藤角。范宁《教》曰:‘土纸不可以作文书’,皆令用藤角纸。”徐坚提及的范宁(339—401),字武子,南阳顺阳(今河南省淅川县)人,东晋大儒、经学家,孝武初(宁康元年即公元373年)为余杭县(今杭州市余杭区)令,后迁临淮、豫章太守。王羲之信札中提及的“范子”即是。范宁“崇儒抑俗”,于“县兴学校,养生徒,洁己修礼,志行之士莫不宗之”(见《晋书·列传·第四十五》)。他主张统一用剡藤纸作为官府文书用纸,同时禁用各地土纸。由此可见,剡藤纸制作技术在东晋已趋于成熟,产量亦已可供全国官府使用,故其创制年代,至少可上溯到西晋乃至更早的三国东吴时期。
二
现存可考文献最早记载剡藤纸的,或为王羲之《与许迈书》(又称“剡槌帖”)。其曰:“仆事中久,宜暂东,复令白便行。还便行,当至剡槌上。二十日后还,以示。政当与君前期会耳。迟此,情兼二三。”(见《全晋文》卷二十四)
许迈,字叔玄,丹阳句容(今镇江句容县)人,东晋道士。不慕仕进,医术高明,初采药于桐庐县之桓山,后居余杭,又徙临安西山。王羲之辞郡后,与其采药不远千里,结为方外之交。王胡之(?—357),字修龄,东晋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市)人。武陵县侯王廙次子,王羲之堂弟,官司州刺史。家在余杭,与许迈为故交。王羲之此札写于升平元年(357),是年王胡之自洛阳称疾乞归,先在建康养病,便写信给堂兄王羲之,希望回家时能与许迈一晤,并请王羲之转告此事。王羲之便复信给许迈。
王羲之信札中提到的“剡槌”,便是其金庭庄园手工作坊生产的剡藤纸的一种。金庭庄园生产的剡藤纸品种甚多,如还有一种叫“侧厘”的笺纸,曾送给谢安等好友。晋裴启《语林》曰:“王右军为会稽令(按:应为会稽内史),谢公就乞笺纸。检校库中唯有九万枚,悉与之。桓宣武(按:即桓温)云:逸少不节(按:无节制)。”(见《初学记》卷21,页517)谢安和桓温二人,与王羲之互为至交,且都酷爱王羲之书法。会稽谢奉(316—379),字弘道,山阴(今绍兴)人,其子以王羲之榧板书赠桓温,被招为幕僚。故裴氏《语林》所谓羲之赠纸一事当可信,云九万枚,可见其生产规模之大。宋嘉泰《会稽志》谓此“笺纸”名曰陟厘,或曰侧厘、侧理,即侧厘纸(后亦称为苔笺),是剡藤纸中的上品。宋代孙因,理宗宝庆二年(1226)进士,仕至朝请大夫,晚年隐居四明山。其《越问·纸》云:“繄剡溪之为纸兮,品居上者有三。盖筱簜之变化兮,非藤楮之可参。在晋而名侧理兮,储郡库以九万。”
据上述史料可证,王羲之金庭庄园生产的剡槌、侧厘等剡藤纸不但质量上乘,而且数量也多。他晚年以剡藤纸书写文书和信札,书法艺术广受尊崇,梁·陶弘景《论书启》亦称之为“末年书”。
不仅如此,王羲之辞官前后,写给会稽王司马昱的信中提及的“青州白笺不备”“还使白笺”等语,显然是其使用的公文信笺。“青州”代指周翼,王羲之岳父郗鉴的外甥,晋咸康五年(339)八月,郗鉴薨,周翼时为剡县令。故去职心丧三年。《剡录》卷一:“周翼,郗鉴之外甥,少遇饥乱,赖鉴得存。鉴亡,翼为剡县令,解职归,心丧三年,以报其德。后历青州刺史、少府少卿。”升平九年(353)冬,王羲之任会稽内史,周翼奉旨到会稽赈灾,或此后出为青州刺史,故“白笺”亦称“青州白笺”。如此看来,周翼任剡县令时,已经生产官方用纸“白笺”了。
在金庭庄园,王羲之还生产麻纸。其书曰:“下近欲麻纸,适成,今付三百。写书竟,访得不?得其人,示之。王羲之顿首。”(见《全晋文·卷二十四》)大意是,庄园里新造的麻纸已经成品,先赠送三百张,同时请寻访“其人”,知情后回告王羲之。“其人”,或许是制造麻纸的技工。
三
唐太宗崇尚王羲之书法,对书法用纸理应推崇。至中唐,剡藤纸声名尤盛。诏书、公牍定为藤和麻,称“剡牍”和“宣麻”。《文房四谱·卷四·纸谱》:“贞观中,始用黄纸写敕制。高宗上元二年诏曰:诏敕施行,既为永式,比用白纸,多有虫蠹。宜令今后尚书省颁下诸司、诸州县,宜并用黄纸。”据《唐书·地理志》记载,常州、杭州、越州、婺州、衢州、宣州、歙州、池州、江州、信州、衡州是贡纸的主要产区。《唐律·翰林志》亦载,凡赐予、征召、宣索、处分曰诏,用白藤纸;太清宫道观荐告、词文,用青藤纸;敕旨、论事、敕牒,用黄藤纸。此时,造纸原料已由麻发展到楮皮、桑皮、檀、木芙蓉和竹,各地又因制法不同而多有特产。《唐六典》曰:“杭、婺、衢、越等州,产上细黄白状纸。”唐·李肇《国史补》卷下:“纸则有越之剡藤,蜀之麻面、屑末、滑石、金花、长麻、鱼子、十色笺,扬之六合笺,韶之竹笺,蒲之白蒲、重抄,临川之滑薄。又宋亳间,有织成界道绢素,谓之乌丝栏、朱丝栏。又有茧纸。”剡藤纸居首。
茶圣陆羽在《茶经》“四之器”中有“纸囊”一条:“纸囊,以剡藤纸白厚者夹缝之,以贮所炙茶,使不泄其香也。”宋四家之一的蔡襄《茶录》中有“藏茶”条:“茶宜蒻叶而畏香药,喜温燥而忌湿冷。故收藏之家,以蒻叶封裹入焙中,两三日一次,用火常如人体温温,则御湿润。若火多,则茶焦不可食。”意思是说,茶的贮藏要避开香料和药物,而适合用蒻叶(嫩蒲草)包裹后放入茶焙微火烘烤,两三天一次,以去潮气。而温度的控制,则如人的正常体温。另有“茶笼”条:“茶不入焙者,宜密封,裹以蒻笼盛之,置高处,不近湿气。”蒻笼,即用嫩蒲草编织而成的笼子。
据上述文献可知,唐宋时期,人们用纸袋盛装刚烘烤过或不必再烘焙的茶,加以密封,存放在茶笼里,并置于高燥处以隔绝湿气,从而更久地保持茶的香味。
茶笼究竟何貌?陆羽《茶经》里只字未提,蔡襄《茶录》里虽有提及为一种“蒻笼”,但亦未详加解释。所以,后人对“茶笼”一直未有明确的概念,直到福建邵武黄涣墓和陕西法门寺地宫实物的出土,才使人们一窥其真实面目。
原来,自晋唐以降,一直备受推崇的剡藤纸,竟还有如此妙用,且与藏茶、品茶和茶道等茶事活动密不可分。剡藤纸的盛名,由此可见一斑。
王羲之生产的剡藤纸,在唐朝诗文中亦多有流传,如顾况的《剡纸歌》、薛能的《送浙东王大夫》诗、陈端的《以剡笺寄赠陈待诏》诗,等等。正如明·孙能传《剡溪漫笔》所言:“剡中纸录剡中人语。”晚年的王羲之,就是用金庭作坊里生产的剡藤纸给亲友至交写信,诉说悲欢冷暖和喜怒哀乐。
至唐朝后期,因砍伐无度,剡藤资源消耗殆尽,剡藤纸生产逐渐走向萎靡。然而直到宋代,剡藤纸仍一度延续唐时辉煌。宋·苏易简(958—997)《文房四谱·卷三·纸谱》:“江、浙者多以嫩竹为纸,北土以桑皮为纸,剡溪以藤为纸,海人以苔为纸。浙人以麦茎稻秆为之者脆薄焉,以麦槁油藤为之者尤佳。”嘉泰《会稽志》(1201):“会稽出纸尚矣。剡之藤纸得名最旧,其次苔笺。”此时的剡(县),即特指今嵊州市。剡藤纸匀滑如玉,其所用原料即为理皮藤。唐·皮日休《二游诗·徐诗》赞曰:“宣毫利若风,剡纸光如月。”
四
剡藤纸多有别名。如“楮待制”,清·厉荃《事物异名录·文具·纸》引宋·林洪《文房图赞》:“楮待制,名田,字为良,号剡溪遗老。亦名楮知白,楮可制纸,纸白色,以纸拟人,故称。”明·王象晋《广群芳谱·木谱八·楮》(清·汪灏改编,入《四库全书总目》)引明·闵文振《楮待制传》:“楮待制初名藤,及长为世用,更名知白,会稽剡溪人。”《文房四谱·纸谱》引文嵩《好畤侯楮知白传》亦曰:“楮知白……中常侍蔡伦搜访得之于耒阳,贡于天子。”
宋·高似孙《剡录》(1215年刊行)“剡藤”条,则对剡藤纸作了更为详细地记录:“李肇《国史补》曰:‘纸之妙者,越之剡藤。’舒元舆有《悲剡川古藤文》,文在文卷中。吴淑《纸赋》曰:‘金花玉骨,剡藤麻面。’刘禹锡诗:‘符彩添隃墨,波澜起剡藤。’顾逋翁《剡纸歌》:‘云门路上山阴雪,中有玉人持玉节。宛委山里禹馀粮,石中黄子黄金屑。剡溪剡纸生剡藤,喷水捣为蕉叶棱。欲写金人金口偈,寄与山阴山里僧。手把山中紫罗笔,思量点画龙蛇出。正是垂头塌翼时,不免向君求此物。’丁晋公《纸》诗:‘妙制剡溪人,多名锦水春。’欧阳公诗:‘剡藤莹滑如玻璃。’熊岑《送程公辟》诗:‘溪藤频得句,雪舫夜留宾。’黄太史诗:‘虿尾银钩写珠玉,剡藤蜀茧照松烟。’韩持国诗:‘剡溪柔弱难争强,紫岩紧实为最长。’李商老诗:‘相望唇亡齿寒国,书来莫惜剡溪藤。’僧巽中《谢吴令惠越纸》诗:‘不用微文吊剡藤,纸成功用贵深精。布头未足全彰美,鱼网徒劳独擅名。赠我喜同青玉案,报公惭乏碧云情。道山何日鞭归骑,给札还应付长卿。’”
清道光《东阳县志》载:“理皮藤,有纹理,可造纸,出永宁乡白溪。”东阳市东白山和玉山(今属磐安县)一带,是剡溪支流长乐江和干流澄潭江的源头,其间楮林密布,古藤披拂,是剡藤纸的上佳原料。然而至唐开元中期,剡县青藤几乎割尽,以致藤料枯竭,藤纸告急,逐渐被竹纸等所替代。唐代宰相、东阳郡(治今金华市)兰溪人舒元舆(791—835)《悲剡溪古藤文》即提到因过量采伐,导致剡溪古藤生态失衡,“方春且有死色”。及唐后期,剡藤纸终因原料耗尽而迅速衰退,而以速生的桑皮、笋壳、竹子、楮树皮为材料的鱼卵纸取而代之,且经久不衰。
就造纸工艺而言,先以旧渔网等废弃纤维,后以树皮和麻头。剡地则以藤为主料,故称剡藤。《浙江通志·物产》引《嵊志》曰:“剡藤纸名擅天下,式凡五:藤用木椎椎治,坚滑光白者曰硾笺;莹润如玉者曰玉版笺;用南唐澄心堂纸样者曰澄心堂笺;用蜀人鱼子笺法者曰粉云罗笺;造用冬水佳,敲冰为之曰敲冰纸。今莫有传其术者。”
北宋开始以竹为纸。清·文廷式《志林》载:“苏东坡谓:今以竹为纸,古所无。”竹纸虽已初见,然剡纸仍为珍物,苏轼曾以购得剡纸二千幅为快事。同时《苏文忠杂志》载:“天台之玉版、黄岩之藤纸,在澄心堂之上。”可见,自剡藤匮乏以后,藤纸制作技艺南传。南宋绍兴年间(1131—1162),状元郎李易居嵊县(今嵊州市)作有《贵门卜筑》诗:“剡川非沃野,地僻民更窭。趁时务撷茗,余力工捣楮。”对于剡纸,诗中已无夸赞溢美之词,但造纸业仍是纸工家庭维持生计的副业,却终因“溪中多纸工,刀斧斩伐无时”而难以为继。
约四五十年后的南宋嘉泰年间(1201—1204),会稽竹纸代兴。嘉泰《会稽志》曰:“独以竹纸名天下。它方效之莫能仿佛,遂掩剡藤矣!”剡藤由此衰落。因竹纸原料充沛,造纸工艺不断改良,剡地亦转产竹纸。万历《绍兴府志》载:“越中昔时造纸甚多……今越中昔人所称名纸绝无闻,惟竹纸间有之,然亦不佳。”嘉泰《会稽志》亦载:“苦竹亦可为纸,但堪作寓钱尔。”明万历《嵊县志》云:“越中凡昔人所称名纸绝无闻。维竹纸,民间有之,然亦不佳。”至成化(1466—1487)年间,则已“今莫有传其术者”。但不管岁月如何变迁,明代以后,造纸业作为剡溪乡民的营生一直延续至今,并随着时代的前行不断更新其生存和发展的方式与面貌。
五
进入新时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被提上重要日程。近年来,嵊州市奇丽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致力研究并恢复剡藤纸生产技艺,使古剡藤焕发出新风采。2016年3月,剡藤纸试制初成。2017年5月,剡藤纸进入浙江省博物馆古籍修复班采购名单。2018年6月,剡藤纸被列入嵊州市第四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名录。2019年,剡藤纸因电视连续剧《长安十二时辰》而重新为世人所识。2019年10月8日,嵊州剡藤纸艺术馆在嵊州市文化创意产业园开业,成为展示传统文化的窗口,曾“盛名擅天下”的剡藤纸重现生机。剡藤(剡笺),这一附丽诗路文化的独特载体,已成为魏晋风度、大唐气韵活在当下的重要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