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一红
我最亲爱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们失去了一生的挚爱,万分悲痛。在获悉父亲去世的噩耗后,总书记通过中科院领导对父亲的逝世表示哀悼,向我们家人致以慰问,对父亲生前的贡献给予高度肯定。中央领导同志、各级领导、父亲生前友好和单位都敬送了花圈或发来唁电,我们四院继高规格组织隆重的瞻仰告别仪式后,又举行了追思会,我谨代表全家,对总书记、各级领导,对四院党委和院领导及同志们的关心关怀表示深深的感谢!
院党委对父亲的生平给予了高度评价,说他是航天固体动力技术从无到有的主要开拓者,是航天固体动力事业发展壮大的坚定实践者,是推动中国航天固体梦由梦想变为现实的突出贡献者。他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革命的一生、学习的一生,是为固体动力事业追求卓越、拼搏奉献、呕心沥血的一生。这个评价,让我们感到无限慰藉,我相信父亲他老人家在天英灵也一定能感受到,他一生无憾!
我父亲从浙江嵊州的山村走出,经过人民军队的磨砺、哈军工的培养,师从任新民老总,艰苦奋斗,勇毅前行,携手他的亲密战友们一起走出了中国航天固体动力事业艰苦卓绝的创业之路。
我出生于1962年1月,与四院成立同年,与四院发展同步。有幸陪伴见证了父辈航天精神的形成与闪耀,并始终被这种精神所滋养,融入血液,在固体发动机研制历程中也作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父亲钟爱自己的事业,穷其一生为之奋斗。同时,他也热爱生活、热爱家庭,尤其对我母亲的爱,常常让我们感受到他“大丈夫”的胸襟。我母亲是他中学最要好同学的妹妹,比他小整整6岁。母亲出身大家,13岁高小毕业就参加绍兴地委宣传部文工团过上了集体生活,对家务几乎一窍不通。但父亲感恩于母亲毫无条件地嫁给他,无限信任地依赖他;愧疚于母亲怀第一个孩子时,因两地分居他疏于照顾,致使7个月胎儿流产;愧疚于母亲放弃富足生活和工作条件,无怨无悔跟随他艰苦创业。他就像大哥对小妹一样,包容着我母亲的一切。
母亲从绍兴调到北京不满一个月,刚怀上我,父亲就接到了带队到西安“三所”合作筹建国防部五院四分院的命令,随即带着母亲随大部队一起离开北京到达西安。在协作单位借了一间房安顿下母亲后,他便全身心投入到最初的固体发动机研制工作中。在我母亲身怀六甲快要走不动时,父亲又接到去泸州建院的命令。搬迁工作千头万绪,使他无法分身照料待产的妻子,于是托去上海出差的战友朱明,将母亲带到上海朱明的岳母家,再让我小姨从上海接回娘家生产。母亲生我刚满月,父亲就随着先头部队开拔到了泸州远郊外。一纸电报告知我母亲,说目前新基地还没有生活条件,让已经从嵊州出来刚出月子的母亲和抱着我的外婆,寄住在杭州亲戚家等待通知,随最后一批部队进川。在我满5个月的时候,外婆抱着我随母亲和李志明等一行年轻军人坐闷罐军列离开西安奔赴泸州,奔向新成立的固体导弹研究院。
在泸州,我们一家三代住在总共9平方米的单位宿舍里。我断奶后,外婆觉得我父母工作太过繁忙,潮湿的环境又使很多孩子身上长了疥疮,提出带我回浙江老家。父亲又一次托去上海出差的朱明将外婆和我车一程船一程护送到上海,在朱叔叔岳母家暂住后,送上去杭州的火车。这一路,我和外婆真正感受到了“山高水远”。这次离别,让我在七岁前再没见过父亲。
我母亲在我三岁时,也就是1965年8月,又一次以身怀六甲的身姿,车一程船一程,由我小姨接回了嵊州老家。当时,父亲正忙于和杨南生副院长一起带队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进行东方红一号卫星发射用固体发动机的预研型号的飞行试验,忙于攻克不稳定燃烧等技术难题。9月6日,当他收到电报得知“得一子,母子平安”时欣喜若狂,当即回电:“祝贺!起名一星。”我们姐弟俩名字“一红”“一星”相连,寓意“东方红一号卫星”,以纪念他正在全力奋斗的事业。
父亲当时已经接到整建制从泸州搬迁至呼和浩特远郊南地的命令。南地的建设原则是“先生产,后生活”,不宜拖家带口。所以母亲就托亲戚给幼子寻找养母,将出生才三天的一星,送到嵊州乡下一个只有一家农户居住的小山坳,交到了上有7个兄姐、才夭折了第八个孩子还没有回奶的养母手里。一直到4岁,我新婚的小姨才把我弟从养母家接出,带养了近一年后把他送到杭州,由母亲带回呼和浩特南地文革村。
我到南地时已经七岁了,操着一口嵊州土话,怯生生不敢和人交流。父亲领我到比我大一岁的李英姐家,让我跟她玩,跟她学普通话。父亲下班回家后,教我背诵毛主席诗词,背诵“老三篇”;给我讲欧阳海、雷锋的故事,告诉我他崇拜的英雄,让我向他们学习。看我和母亲生疏,就和我讲做母亲的不易,让我主动关心照料母亲,包括每天接送母亲上下班;指导我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和帮着照料弟弟。用了大半年,让我学会了普通话,增进了母女感情,学会了点火生炉子等简单家务活,正常上起了小学。
南地的生活是艰苦又愉悦的。艰苦于物质上的匮乏:劈柴,拾煤渣,生火取暖做饭,在滴水成冰的露天水管下洗衣服,是南地孩子的家常便饭。愉悦于精神上的富足:由于严格的保密,我对父亲的工作一无所知,但仍能时常感受到他们成功的喜悦。比如在那个星光闪烁的夜晚,大家聚集在门外,仰望星空,听从遥远星空传来的悦耳的东方红乐曲。
我第一次听到固体火箭发动机这一术语,已经是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假期回家,正赶上国防科大固体发动机专业的学生到南地实习,父亲让我陪他去老师同学们住的宿舍看望。他和师生们相谈甚欢,谈他哈军工毕业时陈赓院长的事业嘱托;谈钱学森领导下的规划发展;谈张爱萍将军的运筹帷幄;谈恩师任新民的技术指导;谈亲历的型号研制和技术突破的喜悦;谈固体火箭技术的前景及怀抱的梦想;对同学们提出殷切希望,希望同学们毕业后分配到四院,共同促进固体火箭发动机技术的发展。我在旁边默默听着,心潮澎湃。
我1983年大学毕业进入41所固体发动机总体室宇航型号工程组工作,主管发动机壳体设计,和父亲真正成为了同事,可以放开谈论固发的技术问题。他和我谈超高强度钢、玻璃钢、有机纤维等壳体材料的各种攻关;谈经历过的故障模式及解决方案;谈研制过程应该注意的细节……有他的指导和工程组老同志的言传身教,让我逐步成长为宇航型号固体发动机总师、总工艺师、固体发动机专家,我参研的型号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发射圆满成功。每次从发射基地凯旋,我都先去给老父亲报喜。由衷地高兴之余,他都会附上一句:我给你点赞、发奖!
元月4日这天,是我父亲的 “头七”。我家保姆告诉我,过世老人的灵魂尚未走远,在“头七”这天要回来看看。我们需要给他准备饭,要用他常用的碗筷一起供在灵前,再点香焚纸,迎接他回来。
看着袅袅的青烟向空中飘散,我们双手合十,心中祈祷,让老父亲的英灵回来,再和我们多待一会。
如果老人家英灵回来了,会不会像生前一样,来不及吃饭就先伏案计算去了?
我走到他写字台前,从已经尘封了近两年的简易书架上抽出一份放在上层的夹子,打开一看,不禁又一次潸然泪下。这是一份令我那作为一名青年博士的女儿都汗颜的、90多岁老学者的手写笔记。且不论里面内容如何,计算的方案是否有先进性,只看看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据,再想想这是一位耄耋老人废寝忘食一笔一划写下的,就令人不胜感慨!这“学习一生”的精神是给我们留下的多么宝贵的财富!
我父亲一生节俭,一身干净,他用四院搬迁的故事教育我,个人利益要无条件服从国家利益,听党的话跟党走。他用“红缨枪杆的故事”告诫我:国家财产一丝一毫都不能占为己有。他的一生是“国家至上,争创一流”的最完美体现,他是我心中的英雄!
给我无上荣光、让我无比自豪,更让我时刻感受到父爱如山的老父亲,您一路走好!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邢一红,曾任航天动力技术研究院副总工艺师,长期奋战在我国载人航天工程研制一线。)




